第153章
她若赶回去,能力挽狂澜吗? 时安夏想起数日前与昭武帝少见的一次争吵,一是昭武帝想带孩子们回京,不允夜寻做开蒙恩师。二是她催他回京。 二人最后不欢而散。 昭武帝走的时候,是带着怨气怒气离开铁马城的。但仅止是这点事,就让昭武帝对母亲发难,显然不可能。 那还有什么事呢?时安夏冥思苦想。 还没个头绪,就听见孩子们吵闹着要母亲。乳母们纷纷结伴成群涌进来。 北茴想拦着,怕扰了夫人。 但没拦住,一一那个大嗓门已经老远就在喊,“母亲,母亲抱我!” 时安夏这才回过神来,将信纸细细折好收进衣袖。 她先俯身亲了亲二女儿粉嫩的脸颊,又将小女儿三三温柔地搂进怀里。最后才一根手指戳在儿子脑门上,抵着他的扑腾,“你!今日有没有认真听宋夫子讲课?” “母亲偏心!”一一不满,一把抓过母亲的手,就扎进她怀里。 他挤开三三,就在母亲怀里拱来拱去,仰起沾着草屑的小脸笑嘻嘻,“宋夫子才疏学浅!他教的那些,我都会背了。” 时安夏气得拧儿子的耳朵,“宋夫子才疏学浅?你再说一遍!尊师重道都不会,你那圣贤书读进了狗肚子里吗?” 一一不服,撇嘴。 时安夏抽背了几首有名的诗,一一确实背得很流利。再难一点的,他也背得出来,偶尔会磕巴一下。 他好胜心强,背得磕巴的时候怕被母亲嘲笑,还站直了身子,装模作样,摇头晃脑,把速度拖慢,如此好在心里打腹稿。 时安夏教他,“背不出来,或者背错了,都是正常的。人无需过于完美,太要强,会害了自己。” 又说,“要学会接纳失败和挫折,否则会过得非常辛苦。” 一一执拗,认真辩解,“母亲,儿子不会失败。儿子真的能全背下来。我比别的孩子都聪明,母亲不信,你等着看!” 他站离母亲一尺远,将宋夫子教过的都背了一遍。确实一字不差,仍旧是偶尔有些磕巴,但很快就调整过来。 他磕巴的时候,额上冒汗,这是铆足了劲想要在母亲面前表现。 时安夏点头称赞,“嗯,很好。看来宋夫子教得不错。” 一一认真道,“母亲,这是我自己学得好,跟宋夫子教不教没关系。他还没我懂得多呢。” “胡扯!宋夫子一个状元郎,满腹诗书,没你懂得多!”时安夏气得又用手拧他脸颊上的软肉,“以后我若再听到你说这种鬼话,看我揍不揍你!要知山外有山,人外有人,比你厉害的人有很多……” “母亲,一一最厉害!”他摆出平日宋夫子负手而立的模样,十分倔强。 时安夏道,“你那舅舅才是最厉害的,他……” “我皇帝舅舅自然是最好最厉害的。”一一插话,“他能让我骑马。” “不是你皇帝舅舅,你还有个状元舅舅呢。” “那皇帝和状元哪个大?哪个更厉害?”一一认真提问。 这!还真不好回答。 经过孩子们一顿闹腾,时安夏心情好了许多。晚上,等岑鸢回来,她将那首词递给他看,“京城出事了。” 岑鸢看了一眼,没发现问题,又在她圈起来的几句词上稍作停留,皱眉,“你们还玩藏头诗?” 他看出端倪来了,“母亲有难,和昭武帝有关吗?”略一思索,又道,“事情应该没你想象的那么严重,如果是昭武帝动的手,反而好办。” 时安夏这才微微放下心来,“你也觉得如果是昭武帝动的手,事情反而有转圜的余地?” 岑鸢不答,反问,“其实我一直想问你,上一世他对你是否……就有了爱慕之心?” 第992章 我收了皇上买蛊的定金 爱慕之心?时安夏冷不丁怔了一下。 岑鸢的问话如同一把薄刃,轻轻挑开了她刻意尘封的记忆。 她想起上一世与昭武帝的许多往事。 他拿着奏折驱车数十里来到她的行宫请教,在年夜宴塞给她的暖手炉,以及特意让人挪到她跟前的银丝炭……时安夏一直认为,昭武帝对她应该是敬重多于爱慕啊。 她紧皱眉头,一脸茫然,“不,不能吧?” 岑鸢忍不住笑开,“傻姑娘,问你也白问。” 别看这姑娘聪明,但在感情上,她是少根筋那种人。除非人家怼到她面前正经表白,否则她是不会想到那上面去的。 或许就算心里清楚,但面上也会装作不知,如此会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。 岑鸢伸手揉了揉时安夏的额发,“昭武帝喜欢你。” 从昭武帝打着“天子守国门”的幌子来凌州,他就发现了端倪。 他看见帝王眼里有灼热的火。 那是男人看心爱女子才有的热烈。 都是男人,谁不懂谁呢? 又因为是帝王,有种势在必得的意味。 哪怕那日他只是以夜寻的身份,与她同席吃了一顿饭。 要知夜寻只是一个半百老头啊,就因为举手投足与之多了一丝若有似无的默契,便引得昭武帝虎视眈眈。 当时席间便是有些剑拔弩张,要不是他跑得快,估计都收不了场。 然而岑鸢没想到,昭武帝会胆子大到朝唐楚君下手。 那可是太上皇的女人! 时安夏回想种种,就有点无法理解,“合着他对孩子们好,是想当后爹?” 一个帝王闲来就把她儿子顶脖子上玩,原来是打的这主意啊! “你以为呢?”岑鸢眸中划过一丝郁色,“难不成你真以为你儿子长得可爱?” 时安夏瞪他一眼,“那不是你儿子?” 岑鸢微微挑眉,“还有一点,你生产时,我不在你身边。昭武帝那会子是不是整天往少主府跑?” “那阵子往少主府跑的人很多,又不止他一个。”时安夏哀哀的。 还是分寸距离拿捏不够啊! 岑鸢不欲扰她心,说回了正题,“放心,只要他是冲着你来的,就不会真的伤害母亲。他只是不愿与你做名义上的兄妹罢了。” 成了兄妹,往后史官会如何记如何写?只要不是想遗臭万年的昏庸皇帝,都不会让自己在史册上留下这么难看的一笔污迹。 “所以最大的可能,应该是他把母亲藏起来了。”时安夏微微放心了一点。 岑鸢点点头,“估计现在最煎熬的不是你母亲,而是太上皇。” 眼看着水到渠成,就快抱得美人归,准备无事一身轻过下半辈子,结果被自个儿信任的儿子给搅和了。 想必太上皇现在杀人的心都有! “我们还是太草率了。”时安夏撑着腮,视线不知落在何处,有点空洞,又有点寂寥,“我以为搞掉一个晋王,就能高枕无忧。谁知……” 不草率又能如何?岑鸢静默。 他何尝不曾思量?当日保下明德帝性命时,以为万事大吉。怎料钦天监突然进言,道是帝星晦暗,恐致国运倾颓。 明德帝的儿子们就那些,小的太小,坏的太坏。唯独一个老四,起码还是上辈子验证过的。 就这都经不得考验,那还能信谁? 不止如此,为了不给新帝留下任何怀疑的把柄,岑鸢将在北翼所有明里暗里的桩子全都撤走了。 当然,也是他自己需要人手在梁国办事。 如今,出了这桩事,倒是有些棘手。 岑鸢提议,“明日启程返京如何?” 时安夏当即摇头,“梁国之事我插不上手。倒是你,如今岑济已死,诸皇子争斗正酣,正是你重夺大位的良机。此时离开,实为不妥。” “那你的意思……” “我的意思是,假装不知,以静制动。”时安夏恢复了一贯的冷静,“我倒要看看……” 北茴轻叩雕花门扉,“夫人可安置了?” “进来,”时安夏伸手理了理垂发,坐姿端正,“北茴,有事?” 一般这个点,北茴知道少主在,不会轻易来打扰。此时既来了,那必是有十分重要的事。 “是卓大人,他有事求见少主和夫人。” 一刻钟后,卓祺然来了。 他欲言又止。 “到底什么事?”岑鸢皱眉。 卓祺然吞吞吐吐,“我,我好像做错了一件事,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 “当讲不当讲,你也把我们吵起来了。”岑鸢脾气不太好,总觉得这货是不是又干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儿。 卓祺然扭捏,“那我可说了……”他顿了一下,又顿了一下,再顿了一下……然后迎来了岑鸢飞起一脚。 这一脚虽踢实了,但没用力。 卓祺然心一横,眼一闭,“我收了皇上的定金……他要买我的蛊。” 岑鸢:“……” 倒抽一口凉气,刚那一脚踢轻了。 时安夏:“……” 上一世的阴影还在,又来? 北茴:“……” 她一时没明白,为什么皇上找卓大人买蛊虫,会引来少主和夫人这么大的反应? 卓祺然哭丧着脸道,“我想着马上要成家了,用钱的地方多,能赚点是点。再说,他是皇上,就算不给银子,我也得给他炼,对吧?” 更何况是给了银子呢! 时安夏悠悠道,“还有一栋很富贵的宅子,这也是皇上给的报酬吧?” 卓祺然不好意思地点点头。 时安夏淡淡问,“所以他让你炼的是什么蛊?” “痴情蛊。”卓祺然这次吐字十分清晰,“我原本没想过皇上欲把痴情蛊用在公主您的身上,可,可刚才北茴有句话提醒了我。她说……她说什么来着,我忘了。反正我当时就想,莫不是那蛊要用在您身上吧?” 北茴虽不明就里,却本能感到不安。 她气得脸儿发白,但一时也不知道要骂点什么。因为她还是没听懂,痴情蛊是什么玩意儿。 但岑鸢和时安夏已经心知肚明。看来昭武帝花样还挺多,又是绑人,又是买蛊,预谋已久。 卓祺然悬崖勒马,“蛊我还没炼好,但若不献,便是欺君。” 他现在才是风箱里的老鼠,两头受气。 第993章 一切都只是她以为 卓祺然垂头丧气回去了。 夫妻二人被昭武帝这一连串的举动打了个措手不及,辗转反侧,彻夜难眠。 两人都痛心疾首。 这情形,与当初发现大伯父时成逸,竟是前世投毒案的幕后黑手之一时何其相似。 那刻时安夏惊闻真相,当场呕出一口鲜血,此后许久都不愿正视这个事实。 面对十恶不赦之徒,尚能手起刀落,快意恩仇。可偏偏是那些曾经信任倚重之人,那些被寄予厚望之人,甚至是最亲近依赖之人,当真相揭晓时,反倒叫人进退维谷,难以释怀。 昭武帝此举,实在令人心寒至极。 岑鸢吹灭了烛火,纱帐层层垂落。 他仰面躺在黑暗中,目光穿透帷帐,落在绣着繁复纹样的帐顶上。 黑暗渐渐褪去了最初的浓重,他的眼睛适应了昏暗,帐顶那些暗纹便如同活物般浮动起来。 似暗潮汹涌,又似江河奔流,在他眼前流转。 “昭武帝很自信。”岑鸢忽然开口,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。 时安夏同样凝视着帐顶,闻言轻叹,“是啊,明目张胆拉拢与我们交好的人,丝毫不怕走漏风声。真不知是胸有成竹,还是狂妄自大。” “因为……”岑鸢的声音带着几分冷意,“他已经是皇帝了。” 权利令人膨胀,以为帝王可以一手遮天,想要什么,就必须得到什么。 黑暗中,时安夏的指尖微微收紧,“我能扶他上去,自然也能拉他下来。” 这话里藏着锋利的决绝。 笼络朝臣她不介意,可动她母亲,这笔账不可能就这么算了。 “废帝容易,只怕北翼好不容易稳住的局面又要天翻地覆。”岑鸢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锦被暗纹,声音沉在夜色里,“早前‘清尘计划’打破权贵世家的平衡,明德帝用铁血手段才压住各方躁动。如今各方势力都屏息蛰伏,就等着抓新老帝王交接的破绽。” “是啊,”时安夏何尝不知,“结果两父子自己斗起来了,权贵世家这时候只要趁乱……” 她话音未落,突然浑身一僵,猛地撑起身子,“不好,父皇有危险!” 岑鸢手臂一揽,将她重新圈回怀中。他修长的手指穿过她散落的青丝,声音却比夜色更凉,“不止明德帝。若母亲出事,父子二人必定反目。届时无论谁死在谁手里,朝堂必将一片混乱。” 夜色渐深,夫妻二人的谈话却让睡意愈发稀薄。 时安夏又一次撑起身子,锦被从肩头滑落,“我得尽快回京。” 原先她笃定昭武帝不至于对母亲下手,这才从容淡定。可若唐楚君成了各方势力眼中的活靶子,那又另当别论。 这是时安夏重生以来,面临的最大一场危难。 她终于承认,“原来一直是我错误解读了昭武帝的心意。” 她一直以为,她和昭武帝之间无关情爱。 她以为,他们之间流连的从来不是风月情浓。 而是一个女子在龙椅上为帝王留的半阙朱批,因为她信他可一手将支离破碎的北翼王朝,重新拼成锦绣河山。 更是一个帝王在行宫外为太后停的三更銮驾,因为他敬她呕心沥血,却从不贪恋那龙椅半分温热。 她原以为他们之间流淌的,是比鸳鸯交颈更深的羁绊。若要为这情谊命名,便唤作“北翼”二字罢。 可如今看来,终究是她一厢情愿,感动天感动地,感动了自己,也蒙蔽了自己。 一切,都只是“她以为”。 一只大手轻轻覆在时安夏的眼睛上,掌心温热传来,暖暖的,极舒服。 她伸手盖在那只大手上面,然后握紧,像大海中抓到了一根浮木,可支撑她漂得更远,更安心。 “咱们回京也好。”岑鸢一声叹息,“就不知把我活着的消息告之昭武帝,能不能让他回头是岸。” 若他能及早收手,事情还有转圜余地。若他……岑鸢隐在黑暗中的眸底渐起杀意。 “不是咱们回京,是我一个人回京。”时安夏伏在岑鸢的胸口,听他心脏有力地跳动,“你去梁国,我回京城。他日若我困于京中,你还有通天本事来破局。否则,咱们会全部葬送在自己一手扶起的新皇手中。” 这简直是个大笑话! 夫妻俩合计到天亮,才勉强睡过去。 次日,时安夏醒来时,岑鸢已离去 她梳洗完毕,懒心无肠用了早膳。 胃口不好,食之无味。几次三番走神,连北茴唤她都没听见。 这半上午,时安夏都在清点凌州各城的账目。 陆续有官员进来汇报,个个精神抖擞。 时安夏问,“是有什么好事发生吗?怎的一个个都面露红光?” 官员甲忙向着东方一拱手,“皇上圣明,很快要迁都凌州。我等与有荣焉。” 众官员附和,个个干劲十足。 时安夏敛下眉头,没搭话。 众官员见此情形,均收敛了兴奋之色。 出得那扇门,他们便小声议论起来。 “公主好像不高兴。” “能理解,凌州原本已划归公主封地。如今皇上迁都,损害了公主的利益。她自然不高兴。” “也是,凌州边贸繁荣,现在又收回了各个失地,城池连成一片,光是税赋都吃不完。” “嘘,你们少说点小话行不行?若是被邱大人听到了,在公主面前告一状,有得你们好受。” 各位官员纷纷闭嘴,踏出重阳行馆。 从假山后绕出来的邱志言和宋慎之,互相对视一眼才往里去。 邱志言进去找时安夏议事。 宋慎之就站在廊下等着,远远看见南雁端着个托盘过来。 他不敢直视,却也礼貌地向这位好心姑娘揖了一礼。 南雁微微颔首,正要进去,又想起了什么,扭过头来问,“咦,宋公子,你母亲头疾好些了么?” “多谢姑娘关心,她好多了。”宋慎之又揖了一礼。 南雁点点头,“好了就行。若是没好,我可向西月姐姐再讨两包药来。头疾大意不得,拖得严重了,会有性命之危。” 这些话都是她从西月那里听到的,如今也能似模似样劝起人来。 宋慎之应是,说回去会再问问母亲。 第994章 重燃战意 宋慎之心里涌起一丝暖意。 他原本和京城郭家的大小姐议亲,已到了过聘的阶段。谁知宋家一出事,郭家就派人来把庚帖要回去了。 他原先倒也没真把郭家放在眼里,尤其对郭大小姐更是知之甚少。 只是在落难之时,又被人踩上一脚,心里总有些不得劲儿。 然这个世上,本就如此现实。 你顺风顺水的时候,身边围着许多人,热热闹闹,牛鬼蛇神都带着善意的微笑。 你脚踩泥泞时,想找个人说说知心话都很难。旁人生怕你过了晦气给他们,躲都躲不及。 唯有这位姑娘,对着他这样的罪人还关心备至。这让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暖意,连铁马城的风都变得暖和起来。 眼前这姑娘长着一张小圆脸,眉眼弯弯,是那种普通却看着喜庆舒服的样貌。 宋慎之生出一丝与她说说心里话的想法,又觉实在唐突,便敛下眉目,不敢再看。 南雁丝毫未觉,利落进去奉茶了。 转瞬,她又出来,没顾上跟宋慎之再说话,径直去唤北茴和卓大人前来议事。 她风风火火的,宋慎之敏锐地察觉似乎出了什么大事。 片刻,卓大人和北茴来了,脸上俱是凝色。 不止如此,连他父亲宋元久竟然也来了。 父子俩互相看了一眼,都没说话。 宋元久跟在卓大人身后,进了屋。 宋慎之心里有些害怕,不知是不是跟自家有关。自从家里出事后,他就像只惊弓之鸟,生怕再生变故。 他们宋家再也经不得任何风吹雨打了。 他很难受,在廊下走来走去。 南雁从屋子里奉茶出来,正看见宋慎之如热锅上的蚂蚁。 谁知她走左边,宋慎之也走左边。 她走右边,宋慎之也走右边。 如此几下,南雁没忍住,笑弯了眼,“宋公子,你这是唱的哪出?” 宋慎之羞红了耳尖,站定,低垂着眉,“别唤我‘公子’了,我只是一个罪人。” 南雁其实并不清楚宋家的事,只是单纯觉得公主肯抬手关照的人必是好人,是以她才格外上了点心。 又见那宋夫人长得美,性子柔弱温软,南雁怕她在铁马城受不了冻,才特意打着公主的旗号,匀了些炭给宋家用。 这事她后来跟时安夏报备过。时安夏说,他们宋家是来铁马城服役的,银丝炭就别送过去了,怕被有心人看到上奏到朝堂拿律法说事。又说如果实在要送,就送粗炭。 南雁便记下了,后来一直给宋家送的粗炭。 粗炭烟大,取一回暖,脸上都熏黑了。南雁心里老过意不去,是以又在旁的方面关心起宋家来。 宋慎之拘谨地让开了道。 南雁也不走,守在屋外头,不让人靠近听见夫人议事。 屋内,时安夏对屋里人交代了一件顶重要的事:她要立即启程回京。 她先是跟北茴和卓祺然开门见山说,“我准备回京城一趟,几个孩子就交给你俩看顾。” 北茴大惊,“夫人不带我吗?” 卓祺然仍旧颓丧,“公主还愿意相信我?” 时安夏沉默片刻,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,终是缓缓开口:“此番回京凶险难测,诸多要事缠身,不便带着孩子。更怕……”她声音微涩,“更怕稚子无辜,反成他人要挟的把柄。” 她抬眸看向卓祺然,“卓大人,商道虽广,终须以义为利。蛊术如刀,能医人亦能杀人。”语声渐沉,“人心难测,你又如何分辨求蛊者孰善孰恶?莫要等到酿成大祸而悔恨终身。” 卓祺然躬身抱拳,声音闷如沉雷,“谨遵公主教诲。”忽又挺直脊背,眼中精光乍现,“公主放心,只要卓某一息尚存,定护小侯爷、小郡主周全。” 时安夏微微颔首。她自是信得过卓祺然的手段,更何况还有北茴这般心细如发的在旁照应。 她叮嘱道,“有什么事,你当与北茴商量着办。北茴在人情世故一途上,行事比你谨慎。” 卓祺然偷看北茴,发现姑娘一脸凝色,从昨晚到如今,都没给过他一个好脸色。 心惶惶然。 时安夏可没功夫琢磨他俩那点眉来眼去,只将视线转向宋元久,放下手中的青瓷茶杯,温声道,“先生如今是我儿的启蒙恩师。今日我也将孩子们托付于你。望先生勿要受人挑唆,再行差踏错半步,需谨记前车之鉴。” 宋元久慌忙长揖及地,粗布衣袖扫过青砖,“宋某乃带罪之身,蒙公主用免死金牌救下一命,实为再造之恩。此生愿为牛马相报。若违此誓,天地共诛。” 他隐隐有些不安,闻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。但这不能使他动摇,反而让他心志更加坚定。 最后时安夏看向邱志言,“表哥,整个凌州的庶务政务就全交给你了。” 话音刚落,邱志言已单膝跪地,“臣,万死不辞。” 半下午时,时安夏又陆续见了铁马城守将吴起程将军,边军统领赵椎将军。 此时是暮春三月,桃李纷飞。时安夏安顿妥了所有人,与孩子们相拥告别。 京中派来的太医令已整装待返,康尘砚携夫人钟西月亦在归程之列。时安夏褪去华服,素衣简从,带着东蓠与西月夫妇同乘一驾青篷马车,悄然返京。 这一路风雨兼程,待抵达京师,已是四月芳菲将尽之时。 京城依旧繁华如昔,长街上车马粼粼。但细看之下,坊间百姓交头接耳,禁军巡防频密三分,连那宫墙之上的旌旗,似乎也比往日垂得更低些。 这皇城根下,暗流已然涌动。京中,到底是起了微妙变化。 “夫人,”钟西月恋恋不舍,“让我和夫君跟您回府好吗?” 她实在放心不下夫人,这一路,数次瞧见夫人走神。 时安夏轻抚西月微颤的手背,温声道,“你且随康医正回府静候,若有需要,我自会差人相寻。” 末了,她思虑再三,才悄然告之,“我母亲……不见了。” 西月瞳孔骤缩,慌忙以帕掩唇,生生将惊呼咽下。她深知此事干系重大,强自镇定地理了理袖口,“夫人若有差遣,我夫妇二人万死不辞。” 说完,她拐了一下康医正的肘。 康医正立即会意,郑重长揖,“往日公主对我们夫妻二人多有照拂,正苦于报效无门。但有所命,虽九死其犹未悔。” 西月拼命点头,“对对对,夫人您别跟我们客气。” 时安夏重燃战意,微微一笑,风姿卓绝,“有你们在,我不会输!” 第995章 流言四起 时安夏带着东蓠先回了少主府略作休整,随后便转道去了和国公府。 朱门高阔,金匾煌煌。 和国公府门楣上悬着的,正是昭武帝新赐的御笔匾额。黑底金漆的“和国公府”四字笔力千钧,朱砂御印犹自鲜亮,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声圣眷正隆。 可如今,时安夏只觉那金匾刺目碍眼得很,连眼风都懒得往上一扫,径自跨进了府门。 门房飞奔进内院,一路喊得嗓子都颤了,“回来了……公主殿下回来了!” 魏采菱闻言喜出望外,扶着朱漆廊柱长长舒了口气。 小姑子既归,便是主心骨回来了。能有人与夫君商量着行事,到底要好些。 偏厢里,姚笙正对着一碗冷透的参汤出神。 连日来为着唐楚君失踪之事,她寝食难安,原本养得莹润的脸颊又凹了下去。 此刻听得外头动静,瓷勺“当啷”跌回碗中,溅起几点褐色的汤渍在月白裙裾上,她却恍若未觉,起身迎头就往外去。 时成轩原本是要出府,已跨出门槛半步,听见门房报“公主回来了”,生生收住脚步。 嘿,漏风小棉袄回来了? 他也莫名喜出望外,黑色靴底在青石阶上磨出半道弧,人已转身往内院疾走,哪里还顾得上出门的事。 待众人叙话至半,时云起才从外头匆匆赶回,是夫人派了小厮专门到北宣部去唤他。 他袖口胡乱卷着,修长指节上沾着未干的墨痕,想是得了消息连笔都来不及搁稳就赶了回来。 那墨色深深浅浅,倒像是要把这些时日的牵挂煎熬都写在手上似的。 他就一个想法,妹妹回来了,母亲也该回来了。 魏采菱与姚笙对视一眼,默契地寻了个由头告退,留下两兄妹议事。 临去时还不忘将厅内伺候的丫鬟婆子们都带了出去,再将雕花门扇轻轻掩上。 偏生时成轩像是没瞧见众人眼色,反倒往木圈椅里又窝深了几分。 自女儿远赴铁马城,他日日念叨要去探望,却总没能出行。 如今好容易见着,自然要仔仔细细瞧个够本。 时成轩缩着肩膀,眼巴巴望着女儿,活像只被雨淋湿的老猫。就等着时安夏软声唤一句“父亲”,他好顺势将这几个月的牵挂委屈都倒出来。 谁知他那件小棉袄不仅漏风,还结着冰碴子。时安夏连眼角余光都没分给他,径自起身理了理袖口。 时云起会意,也起了身。 你不走是吧?那我们走……兄妹俩一起出了正厅往书房而去。 两袭锦袍一前一后往外离去,只余时成轩独自对着满堂寂寥。 时成轩气得直扯常五的袖子,“你瞧瞧!你仔细瞧瞧!”他指着早已空无一人的回廊,“哪有这样做儿女的?见了亲爹跟见了瘟神似的!” 常五熟练地给他拍背顺气儿,“爷您消消气,默念三遍‘亲生的亲生的亲生的’,心里就不难过了。” 常五眼珠子咕噜一转,趁机凑近又出主意,“爷,您不是常说要做个让公主骄傲的父亲?不如把前儿说的读书考功名之事正经做起来。” 见主子神色松动,常五趁热打铁,“咱们就照着戏文里演的,做个沉稳持重的老爷。少说话,多读书,待公主瞧见您案头垒着的圣贤书……” 时成轩听得眼睛一亮,有道理,当即风风火火冲回自己书房。只是那本《北翼春秋》刚翻开第一页,便被用来垫着打起了瞌睡。 常五松口气,拿了床薄被替主子披上,也出去忙了。只要他主子不说话多睡觉,他就能轻省些。 书房内,沉水香在青铜兽炉中静静蜿蜒。时安夏兄妹二人叙话,东蓠在外头候着。 末了,时安夏斟酌再三,还是决定说出实情,“有件事需要和你说一声……” “关于妹夫的?”时云起眸里细碎的光亮了几分,“可是寻到人了?是不是没死?” 时安夏要说的,可不止这些。她垂下眉眼,面色沉静,“嗯,他没死。”顿了一下,又道,“他是梁国人。” 时云起:“……” “他不止是梁国人。”时安夏字字清脆,“他还是十几年前梁国宫变中惨死的恒帝。” 时云起:“……” 他早前就思虑过妹夫的身份,定远不止洛家少主那般简单。他甚至和母亲一样,猜测岑鸢应该是被流放的陈延河将军的后人。 但他从没敢想妹夫不是北翼人,而是别国曾经的皇帝。 他以前看书时,看过《梁国志》里寥寥数语记载过梁国这位恒帝 竟是妹夫!这天大的玩笑! 记得初见妹夫时,就觉得此子天生贵胄之相,人中龙凤,即使一袭布衣着身也难掩其清贵气质。 当时他还想,这就不是个正经府卫! 半下午时,昭武帝就得了消息,说海晏公主回来了。 他着实有些慌。 他还没做好充分的准备要如何面对时安夏。他原想着,妥善安置了唐楚君,再以此将时安夏引回京城。 可现在他还未安置好。 一是太上皇过早拆穿了他,又派了暗卫四处寻找唐楚君,他不敢轻举妄动。 二是时安夏这么快就回京,打了他个措手不及。 算一算,只怕就是时云起那首词传递了什么消息。 关于那首词,他已背得滚瓜烂熟,且夜里时时反复琢磨,却没从词里找出半点破绽。 昭武帝对手下一个心腹吩咐道,“最近不要轻举妄动。” 所有人听令,全部停摆。 时安夏次日拿了腰牌求见太上皇,自然没见成。她转而求见昭武帝,也没见成。 昭武帝派人回话,说政务繁忙,得空了会召她觐见。 然后不知哪里传出来的小道消息,说海晏公主失了圣宠。 流言又说驸马新丧,按礼,海晏公主本当素服百日,辍乐禁宴。可海晏公主孀居铁马城,日子凄清孤苦,欲借太上皇大婚之机重返京城。 然而太上皇心中另有所属,对时安夏之母已无旧情,这场婚事终究是作罢了。 流言如野火,烧得满城沸沸扬扬,时安夏沉静不语。然后不知从哪里又传出海晏公主素服百日后,将远嫁梁国皇子联姻。 时安夏始终沉默,任由风声四起,真真假假,再无人能辨。 流言绕了三日,昭武帝终于传时安夏入宫觐见。 第996章 战吗,皇上 长长的宫道浸在青灰色晨雾中,朱墙夹峙,似两道凝固的血痕。 时安夏步履沉静,织金裙裾拂过青砖,未惊起半分尘埃。 这条路,她从前世走到今生。 步步惊心。 远处,宫殿的飞檐刺破浓雾,宛如一柄悬在头顶的剑。 两侧侍卫铁甲森然。 她目不斜视,不曾回首,一路向前。 文华殿内沉檀氤氲。 昭武帝高踞龙椅,玄色冕旒垂下十二道玉帘,将天颜裁成碎片。 时安夏立在光暗交界的阶前,微微屈膝行了个端庄标准的万福礼,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。” 她有特权,不用行跪礼。 昭武帝居高临下,俯视着眼前令人心动的女子,冕旒后的目光描摹着她低垂的颈线。 他想起上一次与她在这殿内相对时,他还无心皇位。 她挺着大肚跪于阶前,言辞恳切地跟他请罪。 尔后与他娓娓道尽身为北翼人的荣耀,用烽燧城关的烟火在他心里画出带血的花。 然后问他,“太子殿下,这样的北翼,你不爱吗?” 是她唤醒了他内心深处对于皇权的渴望,是她让他对于锦绣河山重新用爱恨来衡量,从此在心里埋下帝王才有的野心。 是她鼓励他“开启更强大的北翼盛世,看四方来贺”;她给他画的饼,必须蘸着热血为酱才好吃。 他听话地尽数吃下。 他咽尽她烹制的江山盛宴,龙袍下却爬满饥饿。 他想与她共执朱笔,携手江山,共见四方来贺,这错了吗? 他想与她白首到老,同创盛世辉煌,在史册上烙下并肩的姓名,这错了吗? 他想与他生儿育女,延绵子嗣,从此代代相传,永流佳话。这,又错了吗? 他是至高无上的帝王啊!何错之有? 昭武帝的目光如浸血的刀,细细刮过她眼底的寒潭。 可那潭水太深了,倒映着冕旒的十二旒珠,却照不出半点帝王的身影。 一个坐拥四海的男子,偏偏要剖开胸膛,将滚烫的真心小心翼翼捧到她冰凉淡漠的指尖前。 这,多荒唐啊。 昭武帝沉闷开口,“皇妹回京了。” 冕旒玉珠相击,碎了他嗓音里三分试探。 时安夏唇角浮起浅笑,葱白指尖亮出象牙棋子,“是啊,铁马城寂寥,特地回京向皇上讨教一局。” 究竟谁先下的战书,彼此心照不宣。 她眼尾微挑,美目向他看去,淡淡地问,“战吗,皇上?” “输了如何?”昭武帝再不掩饰分毫,倾身向前,锐眸如刀,玉旒哗啦作响,“若朕赢了,皇妹欲拿什么祭这局棋?” “我输,以身入局,任君落子。”时安夏上前一步,将白子叩在御案桌上,“你输——还我母亲!” 脸皮就这么坦荡撕破,再无半点遮掩。劈开彼此的体面,把血淋淋的账薄晾在光天化日之下。 昭武帝张了张口,连虚伪的“不知皇妹何意”都说不出口。 她竟连自欺欺人的机会都不给。 这样强势的女子,原就该是他北翼的皇后! 他势在必得。 沉默是最好的应战。赌局开启,他赢,迎她为后;他输……他不可能输。 他又怎会输? 北翼棋坛传说中的“长平君”,杀遍四方,八年未逢敌手。 谁又知晓,其实他萧治就是那个北翼国手“长平君”。 他的棋,比他的剑凌厉。 他一生,最骄傲的,便是棋艺。 墨玉棋盘摆在二人中央,横陈如疆域分野。 昭武帝执黑子叩响天元,如将玉玺盖在诏书正中央,恰似九鼎镇山河之势,御极之气顿生。 时安夏淡淡沉眸,素手执白子悬在指间。 她若落挂角,说明她避走四方,不欲与皇权正面冲突。 然,她落子五五位,以最凌厉的破势之选,无视天元威压,以暴制暴,逼昭武帝正面厮杀。 这是最冒险的屠龙刺天招式。起手便掀了棋盘,哪管什么帝王心术。 厮杀,没有半点迂回。 一个女子,出手即是杀招。如江湖杀手,逼人步步后退。 昭武帝微沉了眸,再落一子。 几乎不经思考,白子堵截,如影随形,贴面封喉。 不消片刻,黑白子密布棋盘,呈烽燧狼烟之势。 这盘棋,从早上杀到傍晚,直杀得昏天暗地,暮色深沉。 她坐姿依然端方优雅,不动分毫。 昭武帝手背上青筋暴起,再落一子。 他忽然笑起来,口干舌燥,“不曾想皇妹竟是棋中高手,真是令朕刮目相看。” 时安夏抿唇不应,端方泰然,只是执子时才半露锋芒。 昭武帝又问,“皇妹可识得北翼‘长平君’?那位国手执黑从未输过。” 时安夏想起前世,他也这么问过她。可认得北翼国手长平君? 她答,“听过大名,不曾得见。”因那位国手出场时,总戴着一方银质面具。 他便告诉她,“远在天边,近在眼前。”是带了些得意的,想听她夸奖。 她惊讶,“真的?你就是长平君?” 其实她早从落子方式和棋局思路,便窥探出他就是长平君本人。 只是,帝王那点得意的小心思,还得细心呵护。 她不吝赞他。 他微微得意,像个孩子般得了糖吃。 那时,两人下棋都迂回。 她从未赢过,总落后半子。 久而久之,他却知,她棋艺应在他之上。 他泰然笑之,“你无需顾忌长平君的面子!” 她也笑,一语双关,“我顾忌的是北翼帝王的颜面。” 这一世,杀意起,谁又能顾谁的面子? 你掳我母亲,便是死结。 帝王心已偏颇,便不是北翼的明君。哪个明君会为了一个女子,做出这般厚颜无耻之事? 她怒了。在心,不在脸。 我将以你最擅长的本事,让你输得彻彻底底。 白子围剿,她眸色平淡。 他额上起汗,换了好几个坐姿。 每一步,都行得艰难。 每一步棋落子,都比上一步用时更长。 她执棋之手,稳如磐石。 他的手,渐渐开始颤抖。 时安夏也忽然笑开,如山花灿烂,“听闻驸马与你下棋,似乎也输了?” 他的手顿在空中。 她笑得妖冶炫丽,“那是他让你的。他的棋艺在我之上。” 似一柄利剑直插他胸口。 昭武帝颤抖落子,已到绝处。 双目猩红。 “喀哒”一声轻响,白子叩下。 她缓缓抬起美目,眸色幽冷,一字一顿,“还我母亲!” 帝王输了!长平君输了! 第997章 长平君是输不起吗 “砰!” 一声巨响,棋盘猛然被掀翻,黑白玉子迸溅四散,滚落殿阶。 原本分明的疆界,此刻碎作混沌,再辨不出胜负。 昭武帝身形一晃,口中鲜血如泼墨般溅上衣襟,在明黄龙袍上绽开刺目的黑红。 他输了。 输在自己浸淫数年的棋道上,输在平生最自负的方寸山河间。 这是最致命的打击。比刀剑剜心更痛,比褫夺帝位更辱。 暮色如潮水漫入殿中,吞没了男人僵直的身影,以及男人的骄傲,帝王的尊严。 时安夏看不清他的脸,却听见指骨的声响。 她知道,此刻那张清朗温润的面容,定是扭曲如修罗鬼相。 角落里,小树子抖着手点燃宫灯。 烛火一跳,照亮满地狼藉的残局,也照见帝王投在墙上的影子。 如一柄折断的剑。 昭武帝踉跄一步,五指痉挛般抓向满地狼藉。 “铮!”一粒棋子破空而去,撕裂凝滞的空气,直贯宫灯。 砰啷!琉璃灯罩应声炸裂,飞溅的碎片在烛火最后的跃动中折射出万千星芒。 烛火倏然熄灭。黑暗如潮水般倾泻而下,重新吞噬整座大殿。 “啊!”棋子自碎片中反弹,狠狠砸中小树子眉骨。 少年宦官踉跄后退,捂脸惨叫,指缝间渗出温热血线。 “滚!”帝王咆哮如雷,震得梁上尘埃簌簌而落。 小树子连滚带爬逃向殿外,却在门槛绊了一跤。 他不敢回头,只听见身后黑暗中那个平静的声音响起,“长平君是输不起吗?” 咔嚓!昭武帝生生捏碎了一枚棋子,不知是白子还是黑子。 帝王之怒,雷霆万钧。 小树子满脸的血,满脸的泪,满心的恐惧。 唯时安夏端庄静坐在黑暗中,不动分毫,如一方磐石。 昭武帝缓缓抬手,拇指蹭过唇角,将那一线猩红碾开。 铁锈味在唇齿间弥漫,他自嘲低笑一声,喉结滚动,咽下残余的血气,嗓音沙哑如磨过粗粝的刀锋,“朕只是想娶你,没想过伤害你的母亲。” 时安夏缓缓抬头,语气依然平静,“可您已经伤害了。” 沉默,震耳欲聋。 许久,时安夏才再度开口,嗓音如冰面下的暗流:“这主意,是谁给皇上出的?” 昭武帝不答,脸色难看至极。 “林家?桂家?郭家还是秦家?”时安夏如数家珍。不等他回答,她已继续道,“世家之势,非同小可。父皇在位时,已在尽力平衡。然根深蒂固,不可撼动。” 广南林家,云西桂家,苏北郭家,淮东秦家。一个个名字从她唇间吐出,如重锤落地。 这些盘踞四方的庞然大物,是北翼的根基,亦是枷锁。 早前朝廷未动他们,原因有二。 一是北翼需要这些百年世家互为制衡,维系朝局;其二,上一世山河破碎时,他们纵有千般不是,却始终未叛国。 这与吉庆皇太后一党有着本质区别。 然而新皇上位,世家之争骤起。 广南林家欲献嫡女入宫,云西桂家暗中调兵以示忠心,苏北郭家联姻朝臣广结党羽,淮东秦家则把控漕运以挟天子。 各方势力明争暗斗,都想成为新皇最锋利的那把刀,也想成为拴住真龙的那条锁链。 他们不是在争宠,是在驯龙。 时安夏忽然冷笑一声,“皇上不如想想,当年父皇与吉庆皇太后斗得你死我活时,为何世家各自龟缩不出,只坐山观虎斗?” 他们既不助皇太后成事,也不帮明德帝夺权,只一意装聋作哑。不过是在等,等一个鹬蚌相争,渔翁得利的时机。 谁不是打着捡漏的主意? “唯皇上与太上皇父子连心,才能稳住世家,扼制其野心。”时安夏话锋一转,“然他们只一招便破了局。皇上您身边一定有几大世家的人,谁给您出的这馊主意您就去找谁。否则,您注定是这场权利游戏的傀儡。” 为了安新皇的心,岑鸢把自己的人全撤出了北翼。为了让新皇强大起来,太上皇缩减了自己的权利。 一切,只为让北翼能出一个执掌山河的明君! 该说的,都说完了。时安夏起身,裙裾分毫不乱。而后折腰,万福礼端正如仪,仿佛方才的对峙从未发生。 “臣女在家中,静候母亲归来。”她广袖垂落,指尖在袖中深深掐入掌心。 这是一场赌局。 赌帝王眼底仅剩的清明,赌天子龙袍之下尚未泯灭的本心。 这也许是她对他最后的信任了。 殿外风声呜咽,似叹息,似嘲弄。 时安夏利落转身,裙裾划开一道决绝的弧度。 “驸马死了!”昭武帝的嘶吼追上来,沙哑如钝刀刮骨,“难道驸马死了,你都不愿嫁给朕?” 她的脚步未停。 跨过殿门时,夜风灌入袖中,吹散她轻若叹息的回应,“驸马没死。” 帝王跌坐在黑暗里,将这句话碾碎在齿间,尝出满口血锈味的自嘲。 她在给他真相。 他却以为她说,“驸马永远活在我心里。” 她还有话没说完,决绝出声,“即使驸马死了,你我也不可能。” 上一世,便是如此。 昭武帝面色铁青,如坠冰窖。 时安夏出宫时,夜已深沉。 宫门外乌泱泱候着一群人,见她身影出现,紧绷的气氛才稍稍一松。 她的小侄子时朝夕被哥哥时云起抱在怀里,一见她,立刻扭着小身子张开双臂,奶声奶气地喊,“姑姑,小姑姑抱!” 时安夏伸手接过时朝夕,用脸颊在他小脸蛋上贴了贴,“小朝夕真乖。” 孩子咯咯笑着,小手紧紧搂住她的脖子,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,像一缕驱散阴霾的风。 时安夏忽然想念远在铁马城的几个孩子了,也想念孩子们的爹爹。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,轱辘声里,无人提起宫中之事。 回到和国公府稍作停留,时安夏便转道回了少主府。 邱红颜早等在门口,从傍晚时分就开始张望。由暮云四合到星子渐明,她攥着帕子在阶前踱步,不时朝长街尽头张望。 木蓝说她脖子都伸长了几分。 邱红颜小心翼翼捧着参茶,“夏儿姐姐,喝了好入眠。” 时安夏确实累了,喝完参茶,简单梳洗完就倒头睡去。 这场棋局,耗了她太多心神。 第998章 时安夏的焦虑 时安夏倒在锦衾间时,只觉得浑身筋骨寸寸酥软,仿佛魂魄都被抽离了躯壳。 连日强撑的那口气一散,指尖再抬不起半分,连眼睫垂落时都带着沉甸甸的倦意。 绣着祥云的枕褥明明那般柔软,却让她想起方才对弈时捏在指间、最终重重落在棋盘上的那枚墨玉棋子,同样凉,同样沉,同样耗尽了她脑中最后一丝清明。 时安夏累了,眼底乌青,再也撑不住了 她焦虑,耗尽心神。 从接到兄长暗藏玄机的家书,得知母亲出事那刻起,时安夏舟车劳顿,风尘仆仆赶回京,就与昭武帝来了一场惊世骇俗的棋局对弈。 这绝对是一场顶尖对决。若是公开,必震惊列国。 面对北翼国手长平君这等劲敌,时安夏每落一子都似在刀尖上起舞。 棋盘上看似云淡风轻,实则她脑中已推演过千百种变化,以及回忆过前世无数对弈画面。 昭武帝的每一丝神
相关推荐:
福尔摩斯在霍格沃茨
深海gl (ABO)
失身酒
那年夏天(破镜重圆1v1)
挚爱
学长,我们牵手吧 (BL)《不校园攻宠受系列》
一世独宠:庶女为妃
痛之花(H)
花样宠妻:猎户撞上小作精
成瘾[先婚后爱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