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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9章

人。 卓祺然慢慢收拾着打翻的杯子残茶,再走到刚才北茴站立的位置,看向窗外风雪皑皑。 那里,还萦着姑娘留下的淡淡馨香,他指尖轻抚过窗框,忽然低笑一声,抬手合上雕花木窗。 他转身换了身靛青色直裰,系玉带时指尖微顿——那日北茴说这颜色衬他白发。 他整裳束发,去寻北茴说话。 他找到北茴,与她站在一株梅树下。 他说,卓某残躯苟活,原不敢误佳人芳华。既蒙姑娘垂青,卓某此生绝不负约。 北茴瞧着对方那一头与雪一样的白发,第一次从心底漫出一种“怕他不在人世”的心疼和难过。 她怔愣,“卓大人不退亲?” 卓祺然答,“死都不退。” “胡说什么!”北茴气结,急得去捂他的嘴,指尖触到微凉的唇又烫着似的缩回,“什么死不死的,不吉利。往后不许说这种晦气话。” “那姑娘也别再提退亲。”卓祺然趁机捉住她手腕,掌心火热,“北茴,我从未想过放手。” 有雪落进她眼眶,融成温热的水光。北茴忽然端正敛衽,像初见时那般行礼,“往后若我行差踏错……” “余生互相指正。”他截住话头郑重还礼。 礼毕,北茴从袖中取出一串沉水香的佛珠,深褐色的珠粒在她掌心泛着温润的光。 她递过去,“送你。” 第964章 时安夏讹人 这串沉香佛珠原是齐公公送的。北茴后来跟着夫人去报国寺时,又请寂元大师特意加持过。 卓祺然目光微动。他认得这贡品沉香,似是御赐之物,既尊贵,又珍贵。 他竟不敢接。 北茴就那么伸着手,摊在他面前,“保平安的,护着你长命百岁。” 听她那么说,卓祺然才从她手中珍而重之接过戴在手上。第一次,那么渴望活得长久,想与眼前的姑娘走过一生,儿孙满堂。 他匆匆跟她说,“你等我一下。”然后掉头就走,似怕她不等他,又扬声叮嘱一句,“等我啊。” 北茴望着男子挺拔的背影,唇角不自觉漾开一抹浅笑。 这是她头一回真切地生出与他共度余生的念头。不是想替夫人盯着他,一旦发现他有异心,就一刀宰了他。而是单纯地想与这个白发郎君,长长久久过日子。 她心底温热,眼中潮湿。 梅树下积雪未消,卓祺然回来时远远便看见北茴立在虬枝暗影里,绯色斗篷衬得她像枝头将绽的梅苞。 踩碎一地琼瑶走近,惊落三两雪粒。卓祺然掌心里托着一个锦盒,盒子里躺着一枚莹润的双鱼玉佩。 两条玉鱼首尾相衔,在雪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。 “送你。”他将锦盒捧到北茴面前,白发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,“定情物。” 北茴闹了个大红脸,耳尖尖都红了。这人! 卓祺然眼底浮起笑意,却仍是一本正经道,“这也是御赐之物。太上皇赏的。”他顿了顿,声音忽然轻了几分,“原想着成亲那日给你,可我实在等不及了。” 一阵风吹落枝头积雪,纷纷扬扬的雪沫洒得二人兜头兜脸。 卓祺然眼疾手快,一把将锦盒塞进北茴掌心,随即张开双臂,用宽大的衣袖为她撑起一方天地。 冰凉的雪粒扑打在他肩头,有几颗甚至落进他后颈,激得他轻轻一颤。 北茴仰头望去,只见他白发间缀满晶莹雪粒,在天光下折射着细碎的光芒。 她攥紧手中锦盒,喉间忽然发紧。 卓祺然微微低头,垂落的发丝扫过她额前,“这是两个玉佩,你一个,我一个。你替我系上可好?” 北茴望着他认真的眉眼,心头酸涩又甜蜜。她低头取出玉佩上缀着的红绳,这才发现玉佩一分为二。 她取了左边的鱼,将上面的红绳绕过他腰间玉带时,闻到他衣襟间淡淡的药香。 那截红绳在她指间翻飞,像是系住了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。 “好了。”她替他系好了玉佩,正要退开,却被他握住手腕。 卓祺然取出另一枚玉佩,指尖擦过她腰间系带时明显顿了顿。 北茴屏住呼吸,看着他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打着同心结,最后轻轻一拽。 “这样,”他退后半步,眼底漾着笑意,“便是成双了。” 北茴回去时,脸上也一直带着笑。 时安夏知她定是与卓大人冰释前嫌,心头为她高兴。也是这一刻,她彻底抹去了卓大人前世所走错的路,做错的事。 这,原是个心地纯良之人。 除此之外,她更高兴的是,又讹了梁国皇子岑济一笔银子用于救灾。 早上岑澈来求她放人,说同关在牢里的人叫冯济,是个生意人。 哄鬼呢。那分明是梁国大皇子岑济。 岑澈又说,都是误会。那日他们正巧在茶楼里谈生意,莫名就被当成叛贼抓起来了。 时安夏悠悠的,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,“谢公子之所以能安然无恙从牢里出来,是因为你正为本公主办事。至于你说的冯济嘛,自会有人审清楚。” 岑澈心里急,哪敢让公主的人往细里审?那都是拔出萝卜带出泥,搞不好连他都要彻底折进去。 他只得拿出杀手锏,“公主有所不知,那日在下与冯公子在茶楼里所谈之事,正是为公主分忧。” “哦?本公主倒要听听,如何个分忧法?”时安夏心头暗笑,面上不显,洗耳恭听。 岑澈硬着头皮道,“冯公子愿意拿出一万两银子来救灾。他也想为公主分忧。” 时安夏面色越发柔和,“一万两银子?谢公子说笑了。本宫昨日清点账目,光是南郊粥棚一日就要耗银千两以上。如此就不劳烦冯公子出力了,杯水车薪啊。” 这就是赤裸裸讹人!岑澈咬碎了后槽牙,“在下斗胆,替冯公子应下两万两。” 时安夏的目光却落在谢槐身上,“谢大公子,你们谢家可愿为这位冯公子作保?若肯作保担责,两万两银子本宫即刻放人。但若是往后查出什么不妥……” 岑澈急声道:“愿意!我们愿……” “不愿意。”谢槐斩钉截铁打断,掷地有声,关键时刻绝不含糊。 他看了一眼所谓的谢玉,心道你不是谢家人,当然答应得快。他谢府上下老少三百余人的人头,可不是闹着玩的。 就算如今的北翼废除了连坐,可谢家若牵扯进这不明不白的谋反案里,那可冤枉得很。 谢槐这会子脑子清醒得很,咬死不松口。 时安夏倏地笑开,眼底闪过一丝锐光,“瞧瞧,谢家能做主的人都不肯担保呢。”她慢条斯理端起茶盏,“两万两银子就想让本宫担这天大的干系?若这位冯公子真是叛党同谋……” 茶盖轻叩盏沿,发出清脆一响。 “不过谢公子放心,”她莞尔,笑意未达眼底,“本宫定会嘱咐底下人好好查、细细查。从生辰八字查到祖上八代,总要还冯公子一个清清白白才是。” 岑澈脸色煞白,袖中的手攥紧。这话听着客气,实则字字诛心。真要细查,莫说岑济的皇子身份,就连自己的身份也得抖出来。 岑澈气得几乎要骂娘,面上却不得不堆出十二分的恭敬,“公主明鉴,谢家确实不便为冯公子作保。只是……”他深吸一口气,袖中拳头攥得更紧,“不知十万两白银,可否换得公主网开一面?” 时安夏眉眼一弯,不答。十万两白银,可配不上一个皇子的身份呐,怎的小气成这样? 第965章 送羊入虎口 时安夏存心遛着岑澈玩,指尖轻转茶盏,目光却落在谢槐身上,“谢大公子,听闻你近日常往铁马城走动?那边的药材储备可还充足?” 谢槐当即拱手,“回公主,铁马城现有三七、当归等药库存充足,只是大夫尚缺。在下已往四处延请,还望公主放心。” “这方面,你们谢家一向办得好。本公主是很放心的。”时安夏给予谢家肯定。 她查过,谢家虽是商贾,行商却老实本分。谢槐为人也诚实肯干,这次铁马城灾情的诸多事宜,无论是他该管还是不该管的,他都管了。 可说是桩桩件件办到了时安夏心里头,让她省不少事。 这样的商贾之家,她定是要重用的,不能让人家出钱出力还寒心。 且据她的人查实,谢槐确实不知岑澈的真实身份,并非有意与他国皇子勾结。 顶天,只能算被人利用蒙蔽。 当然,若非被蒙蔽,谢家也走不进她的视线。这么算起来,岑澈虽心怀鬼胎,倒是误打误撞办了件好事。 时安夏决定保下谢家,重用谢家, 谢槐更是受宠若惊,忙又起身行礼,“得公主信任,是谢家之福。” 时安夏抬手免了他礼,令他坐下才继续道,“你手底下那几个得用的管事都不错。曹福精于账目,陈松擅管仓储,夏生最会安抚人心,常对灾民说‘莫慌,热粥管够’。” 她一席话,直惊得谢槐目瞪口呆。 时安夏唇角噙着笑,说明意图,“铁马城的秩序已然良好,本公主想着,借他们去各城帮着打理赈灾事宜。他们对这些熟,也能助各城官员一臂之力。” 谢槐闻言,又要站起回话。 时安夏指尖轻抬,虚虚一按止了他的礼数,“坐着说便是。” 谢槐这才堪堪挨着椅边坐下,板正回应,“这几个都是谢家的掌柜。公主要用人,吩咐一声,在下安排下去。他们几人的身契都在谢家,晚些时分在下就送过来。” “不必。”时安夏截过话头,茶盏轻轻搁在案上,“本公主信得过谢家。身契你们自己拿好就是。” 这话像一瓢温水浇在冻土上,谢槐忽然觉得喉头发紧。 他想起这些天来,曹福带着伙计们连夜押粮押药送大夫进铁马城和桂城,陈松为清点仓廪冻裂了十指,夏生蹲在灾民棚里一个个登记名册,还有他手下的兄弟伙计们来来回回艰难往返。 他原以为这些琐碎功劳,会淹没在漫天风雪里。 可那句“本公主信得过谢家”如天籁,简直比任何赏赐都来得珍贵。 也是这会子,谢槐才真正确定,公主对谢家说的肯定不是场面话,更非随口敷衍。 从她点出的人名和道出的琐碎事务就可看出,谢家所做的点点滴滴,都被公主认真看在眼里。 谢槐嗓子哑得厉害,忙借着整理衣摆低下头。他袖口沾着星点灰渍,是今晨亲自去查验物资时蹭的。 他忽然庆幸这些时日不曾懈怠过半分。 两人一问一答,气氛热烈,竟将岑澈晾在了一旁。 谢槐眼中的公主,精明能干,和善可亲,巾帼不让须眉,是个干实事的。 岑澈眼中的公主,装模作样,都是其手下人精明能干。她就是个傀儡,只胜在伶牙俐齿。一个女子懂什么,又能成什么事? 如此说到兴处,时安夏提起了一件重要大事,“说来年关将至,这可是铁马城重归我北翼怀抱后的第一个新年。”她眼波流转,笑意盈盈,“本宫想着,怎么也得在凌州各城办场过得去的灯会才是。” 重点来了,各城!灯会!还要“过得去”,哪句不是明晃晃在要银子? 岑澈听到这里,已经明白。公主狮子大开口,十万两银子都填不饱她。 如今灾情还没解决,温饱都成问题,公主又想要给百姓营造一种“生活还有希望”的氛围。 银子哪里出?可不就盯上了那些自投的商户? 他算是明白了,这无妄之灾!那天他和大哥就不该约着去看热闹,偏偏雅间还订在郑四公子隔壁。 这不就是送羊入虎口吗? 岑澈衰头耷脑,感觉十分棘手。十万两银子都救不出人来,这可如何是好? 他只得真诚发问,“那公主以为,筹备这等规模的灯会,需要耗费多少银子为宜?” 时安夏那会子险些笑出声来。这岑澈当真有趣,堂堂皇子被敲竹杠,不能声张,还偏得做出诚恳模样。 她看岑澈很顺眼。自她接触此子以来,发现对方有一种比她蠢爹更清澈干净的愚蠢。 这货就是一脑门扎在金眼子里,有点讨喜。 难怪前世恒帝最后为保梁国不乱,仓促中会选择他来做皇帝。 “这个么……”时安夏拖长了尾音,用茶盖拨弄着浮叶,笑着对南雁吩咐,“你去请邱大人来。” 不过半盏茶功夫,邱志言便挟着两卷账册踏入门槛,青缎官靴踏在青砖上没有半点声息。 岑澈盯着邱志言看。白皙修长的手指正捏着蓝本账册,明明生得俊雅斯文,偏那双眼精明得瘆人,像是能把人魂魄都勾出来按在算盘上剥皮拆骨。 他心里咯噔一声,有点心颤。 “下官核算过了。”邱志言展开账册,声音没有一丝起伏,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,“凌州八城灯会,莫说流光溢彩,便是最寒酸的排场……” 账册哗啦展开,密密麻麻记录着,每座城的灯彩制作,工匠杂役的人力耗费,灯火表演及戏班巡演的费用,以及其他杂七杂八包括治安维护,及道路整修费用,共计四十九万八千五百七十六两。 岑澈眼珠子瞪老大,“四十九万八千五百七十六两?” 那不就是五十万两! 就,倒吸一口凉气。 他手指不自觉地掐算起来。数目看似惊人,可细究每一项,竟都挑不出毛病,连每盏灯笼的灯油损耗也都只按三夜用量计算。 岑澈不得不承认,这账做得实在漂亮。边城战后物资紧缺,物价本就高昂,这个数目甚至称得上节俭。 时安夏抿唇,“邱大人请坐。” 邱志言依言落座。 时安夏这才转向岑澈,“以谢公子的见识,应知这等花费不算豪奢……” 第966章 点万盏灯暖万家心 时安夏罗列京城去岁元宵节,单是芙蓉楼一座灯楼就耗银十万两以上。而她这近五十万两,要照亮的是八座城的夜空。 每个城里,除了主灯楼,还有数座小灯楼。 岑澈无奈点头。他必须承认,五十万两银子办了八城灯会,着实是在各个环节都很节约了。 但话说回来,边城原就不能和京城相提并论,是以这等规格当不算低。 时安夏慢悠悠道,“朝廷能拨足赈灾粮食和药材已是万幸,不可能再拨银子办灯会。本公主原打算自己出这笔银子,点万盏灯暖万家心,好歹让百姓过个亮堂年。” 岑澈喉结滚动,方想起凌州是公主的封地,灯会也算得上她拿得出手的政绩。 别以为灯会就是吃喝玩乐,其实它是衡量一方治下最真实的明镜。灯火亮处,照见的是百姓能否安居,商路可还通畅,民心向背几何。 五十万两银子,办的是灯会,造的是灯楼,也是以光明点亮民心。 这五十万两的灯会缺口,如果没有冤大头来填坑,公主就只能自掏腰包了。 岑澈额角青筋直跳。所以他和大哥亲自送人头送到了公主手上,人家不让他来填坑又让谁来? 不填,就等着细审。 他们经不住细审,只能硬着头皮填坑。这是条死胡同。 他小算盘噼哩啪啦那么一打,觉得五十万两银子跟一个金矿脉比起来又算什么? 再说暴露了身份,传出梁国皇子在北翼地界鬼祟行事,到时牵扯出两国争端……父皇得弄死他吧? 这么一想,岑澈顿时感觉还挺划算,况且这银子又不是他出。 他就是一个捞人的,要捞就捞出点格调来,“公主仁厚。这灯会,冯公子想必愿捐白银五十万两以表心意。” 时安夏眉眼一弯,“谢公子果然善解人意。本公主这就让人安排你去探望冯公子,希望你早日能接他出来。” 啧!真就一点不含糊,这是装都不装了呢!说什么探望,不就是派他去要银子吗? 岑澈一出恩驿行馆就忍不住跟谢槐抱怨,“公主讹人,简直往死里压榨。” 谢槐却不这么认为,“我倒觉得公主宅心仁厚,心系百姓,令人佩服。” “可她狮子大开口,一开就是五十万两。” 谢槐驻足看着他,“我倒想问问,那冯公子到底什么来路?” 又问,“你说你来自京城勋贵世家,可否告知我是哪一家?姓甚名谁?为何你与公主在京城素未谋面?” 这些问题已经困扰了他数日,每次都被岑澈敷衍搪塞过去。他已心生疑惑,今日便是要问个究竟。 岑澈刚许诺怒砸五十万两入坑,心情本就不好。 这会子被连番逼问,不由得怒了一下,“谢大公子什么意思?你这是过河拆桥?你需知,若我身份揭穿不是谢玉,你谢家就算不是欺君,也差不离了。” 谢槐被拿捏了命门,只得软下声来,“我没有这个意思。我就是想对公子知根知底,心里好有个数。毕竟你顶着的是我谢家的名头行事,万一有个好歹,我好……” “你好把我推出去送死,把谢家摘个干干净净?”岑澈冷睨谢槐,“做人不是这么做的。当初你谢家求告无门,别说见公主,就是见公主那些属下的属下都办不到。如今你与公主相谈甚欢,这你当初能预料到吗?难道不是我岑澈的功劳?” 谢槐从这一大段噼哩啪啦的话里精准挑出两个字,“陈彻?” 京城有哪个姓陈的勋贵世家?他唯一知道姓陈的,就是有个陈姓商贾因玉城救灾有功被封了富国男爵的爵位。 不是听说当初被封的那家被砍了头?难道这是后来的那家富国男爵? 谢槐好生羡慕,“你们陈家运气真好。” 岑澈:“???”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! 谢槐不需要他明白,知以一个富国男爵在京城的地位,确实见不到高高在上的公主。 如此一想,一切都通了。他语重心长道,“我谢家感谢你的牵线搭桥,我也将你视为知己。只希望你往后行事若是打着谢家的名头,能多为我谢家想想。毕竟,我……” “行了行了,我知道了。”岑澈不欲多谈,尤其不想谈所谓的“冯公子”。他利索溜了,“我去找冯公子要银子,赶紧给那狮子大开口的公主奉上。” 谢槐点点头,仍是不免忧心,“那你往后少跟经不住细查的人来往,别连累我谢家。” 岑澈:“!!!” 谢家谢家谢家!就知道谢家!那是随时想置我于死地的亲哥,能不来往吗? 他闷闷应下,“知道了。” 岑澈拿着公主的印信去牢里提人,向岑济说了来龙去脉。 岑济暴跳如雷,眼珠子都快崩出来,“五十万两银子?抢钱呢!” “你不给也行,继续在牢里待着。反正我尽力了。”岑澈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儿。 岑济气得眼前发黑,只觉得自从踏入北翼地界就水土不服,诸事不顺。 他一把拽住岑澈的衣袖,声音压得极低,“你老实说,这五十万两……”喉头滚动两下,“你可曾从中分润?” 岑澈被问得一愣,随即大怒,“我是那样的人吗?” 岑济冷笑,“你不是那样的人吗?” 岑澈抵近,以只有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,“若不是怕人对你用刑,你经不起细查,我才懒得捞你。” 我恨不得你死! 岑济冷静下来,知对方说得没错。要不是担心暴露身份,他这弟弟肯定希望他身死北翼牢中。 呵!他冷笑,心头杀意骤起。一旦得势,他立刻弄死这货! 岑澈没有忽略那一闪而过的杀意,心惊肉跳。忽然坚定了一个想法,绝不能让此子登上皇位! 若他在北翼把人弄死…… 二人各怀鬼胎算计。 牢中铁链哗啦作响,狱吏手中的水火棍“咚”地敲在木栏上,“商量妥了没?公主有令,银票到手,立马放人。” 岑澈忙堆起笑容,从袖中摸出个荷包塞过去,“牢头大哥容我们商量一下,毕竟五十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,看从哪些银号里提比较方便。” “少来这套!”狱吏掂了掂荷包揣进怀里,转身走了。他哼的是凌州小调,“是哪个冤大头,撞了南墙不回头喂……” 第967章 天家没有亲兄弟 凌州小调有着特殊的拖腔,听起来就十分喜感,那“冤大头”几个字说不出的讽刺。 冤大头岑济听得咬牙切齿,低声咒骂,又生怕狱吏听到,只得溢出几个喉音,“北翼公主欺人太甚!北翼人欺人太甚!” “那你还准备出去吗?”岑澈抱胸,靠在木栏上真诚发问。 “出!去!”岑济肺管子都在漏气。 外人总道天家富贵取之不尽,腰缠万贯,有用不完的银子,却不知他们这些皇子比那戏文里的破落户还窘迫三分。 他穷得想哭。 皇子们的宫中份例都有定数。他的封地今年又遭了旱灾,户部那群蠹虫竟扣了他三成例银。 他封地那几口盐井,早年就被老三以“修缮”之名占了去,现在是要不回来了。老三派来的盐课大使带着十二个佩刀盐丁,光护井的镖师就养了二百号人。 反正那几口井产的盐,八成归官仓,余下两成还得扣除炭火钱,落到他手里几乎没有。 他穷啊!不然他为何要跑来找老五助他成事?这五十万两,几乎掏空了他多年的私蓄,今年他手底下那些幕僚过年的赏银是别想有了。 岑济费劲地筹了银子交接清楚,直到第三日才从牢里出来。 仍是岑澈拿着公主印信去接他。 从牢里出来的时候,经过官府告示栏。从告示上得知,那姜忠信的义子姜树源因知情不报被收监,押往京城受审。 岑澈指着告示跟岑济说,“你看,公主铁面无私,要不是我捞你,你现在还出不来。” 岑济阴沉,不答话。 岑澈又道,“你是不是得感谢我?我看在手足之情的份上,不忍你死在异国他……” 岑济咬牙切齿,“我谢谢你。” 岑澈贱兮兮笑得凉薄,“亲兄弟,不必如此客气。” 天家没有亲兄弟,不是你死我活,就是我活你死。 岑济成了穷光蛋,愈发惦记北翼的金矿脉。 但他心知肚明,以现今这般不明不白的身份留在北翼,一不留神就会被莫名抓进牢房关起来。 到时身份不经查,又得被人坑,恐怕连最后翻盘的机会都会葬送。 岑济已经没有被坑的本钱,输不起任何筹码。他一直钻营不到搞银子的门路,全指望着封地那点微薄进项苦苦支撑。 他自恃墉帝长子身份,爱惜羽毛,素来注重名声体统,不愿落下任何话柄让御史台那些言官参奏弹劾。 当真是一文钱逼死英雄汉。来一趟北翼,搞脱了五十万两银子。 心疼,加肉疼,总之全身上下哪哪都疼。 岑济要回梁国了,临行之前,邀来岑澈在所住客栈的雅间喝酒。 他主要是想提醒岑澈,“北翼公主不似你想象的那么简单,你去打听一下就知道了。她城府极深,据说北翼发生的很多事情都出自她的手笔。” 岑澈喝酒,听着,没说话。 岑济也不知他听进去还是没听进去,若不是为了金矿,他才懒得废话,“北翼以前什么样子?你打听一下就知道了。那会遇上宛国,屁都不敢放一个。才短短几年间……” “那是因为有恒帝在北翼做驸马,得明德帝重用,还做了卫北大将军。”岑澈收起那副笑嘻嘻的模样,神色有些寂寥,“虽然我不喜欢他,但也不得不承认他很强。” “他强在哪?他八岁就被逼宫,走投无路。” 岑澈悠悠看过去,“他八岁被逼宫,后来被你派废物精卫追杀,结果人家死了吗?不是他强,就是你的人太废。这还需要我再说一遍?” 当年他一得知死的是他四哥,活着的是恒帝,立刻就把消息告诉了大哥,就指望着他报仇呢。 结果这么多年过去,人家不止活得好好的,竟然还娶了公主做了驸马生了儿女当了将军,真就是什么都没耽误啊。 他四哥,死得好惨……岑澈压下泪意,再一杯酒下肚。 又是这个话题,岑济气得胸口起伏,好半天才平静下来,“恒帝有皇家死士‘十二杀’护卫,所以才能从我派去的人手上逃脱。你说得对,我的人很废,被恒帝反杀。独独跑出来一个人,他怕完不成任务会死,编造了谎言来误导我。不止误导我,还误导了父皇,我已处决了这个人。” 岑澈掀眸,冷淡得很,“有没有一种可能,那跑出来的人,也是恒帝故意漏给你的?目的就是要借他的口,告知你,他死了,别再派人扰他蛰伏。” 岑济怔愣。似乎是第一次想到这种可能性,莫名生起一种对恒帝刻在骨子里的后怕。 岑澈懒洋洋的,“其实你不必跟我解释得这般清楚。” 岑济摇摇头,压着胸口那点喷薄的怒火,“五弟,我是想告诉你,你在梁国势不占优,而我是赢面最大的那个,你应该知道。” “我不知道。”岑澈嘴角逸出一丝凉薄,“我不占优,难道你就占优?你连银子都没有,拿什么成事?我凭什么信你?” “幽州有个洛家,你可知?”岑济咬咬牙,不拿出点诚意笼不住这货。 岑澈半晌答他,“北翼驸马全名叫洛岑鸢。你说的是这个洛家吧?他明面上是洛家少主,也是洛家的当家人。” 岑济点头,“是,就是这个北翼幽州洛家。他们其实原也姓岑,是因为要到北翼来挖金矿,所以才改姓了洛。除此之外,他们还是守护皇族的隐世家族。” “那他们守护恒帝,没错呀。”岑澈虽恨恒帝,但对于许多事是清醒的。 各人有各人的立场,洛家是守护梁国正统皇室的隐世家族。 恒帝是正统,而他父皇墉帝哪怕在位十几年,到如今还是在坊间留下骂名,说他明不正言不顺。 岑济只得跟他掰碎了分析,“可恒帝已死,洛家如同没有根的浮萍。” “并没有找到恒帝的尸体。”岑澈仍旧淡淡的,油盐不进,“我不信他死了。” “那种地方掉下去,还有命?”岑济实在没忍住,恨不得掰开这蠢货的脑袋看看,到底里面装了什么,“听说明德帝派了许多人下去搜寻,都没找到。” 第968章 兄弟二人生死与共 “人家找到了,会敲锣打鼓跟你说吗?”岑澈冷呲一声,“你除了占个长子的优势,是梁国的会庆王爷,我的确看不到任何赢面。” 脑子还废! “洛家投靠了我。”岑济沉声知会,抛出筹码,“他们挖了北翼幽州的金矿。” 岑澈蓦然笑开,墨发扫过微醺的颊边,生生把那张雌雄难辨的脸勾勒出惊心动魄的艳色,“洛家挖了金矿,又投靠了你。那你跑来北翼找我做甚?大哥,你听听你说的话自己信吗?” 岑济被戳了痛处,好半晌气得说不出一句话。 他喝了一口闷酒,才继续透底,“幽州金矿挖了一部分出来。这些年,洛家靠着做生意的路子,逐渐把金子洗得过了明路。可洛家的财富掌握在如今洛家家主洛风手里,他失踪了。” “就算没失踪,洛风也不见得要投靠你啊。”岑澈总觉得这里面像是有一层一层的漩涡,引得人进去争斗。 “可洛家其他人都投靠了我,洛家已有一半的人在我麾下,他们愿意助我登上皇位。五弟,我如今的确没银子,洛家的财富也没着落。可若你助我登上皇位,我许你最富庶的封地,许你最大权利最多自由,甚至你若愿意,我也可迎你做摄政王……” 啧!这饼!画得好大!岑澈淡笑不语。 岑济的饼还没画完,“你喜欢那个叫红鹊的姑娘,我也会尽力替你娶来,做你的王妃,可好?” 岑澈终于抬起眼睑,“你想怎么做?” “我回去就跟父皇提议,与维那部落结盟,替你迎娶小公主为王妃。” 岑澈微微转着手中杯盏,悠悠道,“好啊,等你做成了,我自会助你一臂之力。但有一条,你不能动红鹊。她少了一根头发,我都会算在你头上。” 岑济:“……” 简直不讲道理! 他咬牙保证,“我不会动她。” 岑澈举杯,“那就祝你马到成功,心想事成。” “我留些人下来助你找金矿?”岑济说通了弟弟,心情稍好。 岑澈想了想,“好啊,可他们能听我的吗?” 岑济早有准备,一拍手,进来一个掌柜模样的人。 那人四十上下,模样精明,穿着银丝袄子,不卑不亢,“小的钱方,见过二位王爷。” 岑济微微点头,“钱方,往后你的主子就是我五弟,在北翼的所有人马调动,都听从我五弟安排。” 钱方应是。 岑澈问,“有多少可以调动的人马?” 钱方答,“有四个精卫队,每个精卫队为十人。其余还有一些打杂的,都能听从锦王爷调遣。” 岑澈又问了些问题,待钱方一一解答退了出去后,才笑道,“原来大哥早就在北翼布下了暗桩。” 岑济并不瞒他,“这是我败了可退走的后路,也是你的后路。咱们兄弟往后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,生死与共。如何?” 他举杯。 岑澈也举杯应和。 二人各怀鬼胎饮下了这杯“生死与共”的酒,结成了同盟。 岑济大功告成,准备回梁国。 岑澈掩下眸中一片深意。 他们身边原就互有对方耳目。他若不接受大哥的安排,他身边的人也会被收买,防不胜防。与其如此,不如大大方方用对方的人手行一些无关紧要的事,譬如帮北翼救灾。 既能在公主面前博取好感,又能掩盖他的意图。岑澈心情大好。 他知道,大哥来北翼原本是想把红鹊抓在手里威胁他交出金矿脉图纸。 知道他喜欢红鹊的人,唯有灰鹰……所以,灰鹰是岑济的人。 他理清这一点,反倒打消了杀死岑济的念头。就让岑济回梁国去把水搅得更浑一些吧,如此他的日子才能过得更松快。 没准等他找到金矿,还能回梁国继续摸鱼坐享其成。 他原就想当个混子。 想到这里,岑澈恢复了一贯清澈的愚蠢。他始终觉得北翼公主装腔作势,厉害的是她手下那个文官,还有她身边那堆武将。 以及那个叫时成逸的,办起事来雷厉风行,丝毫不拖沓。 岑澈心里有数,回去找谢槐,说事已办妥,让他放心。 谢槐深深看一眼他,就觉得心头眉间都在隐隐跳动,“不如,我们跟公主实话实说了吧。” 岑澈冷睨,“如今谢家正得公主信任,你冷不丁把我卖了,你觉得公主还会重用谢家吗?” 谢槐很难堪,又害怕。 岑澈拍拍他的肩,“再等等,咱们多做出些成绩,再跟公主坦白交代。如此能多些筹码,你说对吗?” 谢槐也着实不舍眼前局面,一旦自投,不止会打回原形,还会惹来公主之怒。 他点点头,下决心一定要抓住这次灾情,把谢家的光和热发挥到极致。 时安夏得了岑济的五十万两银子,从中拨了十万两给谢家去操持,又拨了十万两给凌州补贴救灾银。 她盘腿坐在暖炕上,细细查看灯会的造册。 邱志言也盘腿坐在她对面,中间横着一个小案几,一起埋头理账。 两人不时出声交流,把每一笔开销又重新缩减调整。一些花里胡哨,可有可无的开支,全部作了删减。 每一文钱,都真正用在了刀刃上。甚至将一些戏班子撤了,换成更多的粥棚。 唯有吃饱了,才能有心思听曲。时安夏想在年节时,让所有百姓都能吃上暖和的稠粥,想吃就能排队领到。 邱志言忽然开口,“能做表妹封地的百姓,是一件幸运的事。” 其实他想说的是,巾帼不让须眉,如果表妹做皇帝,北翼百姓才是最幸运的。 但这种大逆不道的话,邱志言不敢说,只能默默放在心里。 且他忽然想起来,早年母亲与表妹作对,真就是事事不顺。 自从他下决心投靠了表妹的阵营,一下就顺当了。进云起书院,拿下榜眼入了仕途,然后跟着到了凌州。 起初邱志言刚上手办差时,还有些忐忑,生怕行差踏错,也怕自己丢了表妹的脸,让人觉得他走后门上位。 表妹安慰他,“你放手去做,拿不定主意的,咱们一起商量。” 说是商量,其实她都是认真考虑他所提出的方案,微微修改,最终还是按照他的方式进行。 久了,邱志言就有自信,觉得自己可以,能独当一面,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儿。 第969章 与天子同桌而食 时安夏却知百姓之福,上赖明君治国,下倚如表哥这般的清廉能吏。 二人敲定灯会账册,又叙了会话,邱志言起身告辞。 烛光摇曳间,邱志言清癯的面容更显文士风骨,下颌线条如宣纸折痕般清瘦利落。原先合身的官服如今空荡荡地挂在身上,广袖当风,颇有几分萧疏之意。 时安夏轻声唤住他,“表哥。” 邱志言捧着账册转身,眉目温润,“表妹还有事?” 时安夏起身拂袖,唇边噙着浅笑,“不过是想请表哥陪我一同用膳。” 他心下了然,这哪里是要他作陪,分明是怕他又在外头随便对付几口。 他目光落在表妹单薄的肩线上,想起她年纪轻轻就守了寡,独自拉扯三个孩子,往后这漫漫岁月……唉! 邱志言暗自叹息,将账册轻轻搁在案上,好脾气应道:“好。” 行馆膳堂内,时安夏嘱咐将准备好的汇州菜摆上桌。 青花瓷盘中的水晶肘子如琥珀凝脂,皮下胶质微微颤动;雪豆炖得酥烂,在浓稠的汤汁中若隐若现。更有一盏陈皮老鸭汤在青烟里浮沉着油星,鲜香暗渡。 几道地道的汇州家常菜错落其间,尤其还有一碟腌萝卜缨子黄绿相间,酸爽解腻。寻常食材经了巧手调理,竟也引得人食指大动。 邱志言起身离席,温声道,“汇州肘子这道菜的妙处全在蘸料上,我去为表妹调一味。” 时安夏微笑颔首。 待邱志言端着青瓷小碟从厨房转回时,席间已多了三位不速之客。 昭武帝一袭素袍端坐,另有卓祺然与其师夜寻先生也在场。 邱志言脚步微顿,却见天子目光平和,夜寻先生神色自若。 他从容上前,执的不是君臣大礼,而是寻常文士相见之仪。 又一一向卓大人和夜寻先生问了好,心中却暗忖:夜寻先生若知眼前是当今天子,可会失了这份闲适?表妹也不怕夜寻这怪人惊了圣驾? 邱志言将青瓷小碟先奉于昭武帝面前,“粗陋手艺,请……先生品鉴。”临时改口的敬称悬在舌尖,余光瞥见天子眼中闪过一丝笑意。 他赶紧低头,紧张得额头冒汗。做梦也没想过有一天能与天子同桌而食啊。 时安夏也将自己那份酱料先给了左侧那人,“夜寻先生请。” 夜寻不客气,抬手就那么将青瓷小碟接了过去。 邱志言转身又去厨房,袍角在门槛处旋出半弧清风。再回来时,已人手一碟酱料。 他敛衽入座,自觉居于下首。坐在上首主位的,仍是时安夏。 席间一时静极。夜寻先生银箸先动,挟起一片水晶肘子,蘸料入口。 卓祺然额角沁出细汗,邱志言执筷的指节微微泛白。 夜寻先生浑然不觉,细嚼慢咽间,连眉梢都不曾动一下。 邱志言想,夜寻先生是真不怕掉脑袋啊。他静默不动,等天子先动筷,眼角余光扫过天子神色。 站在一旁的小树子着的是随侍常服,低垂着头捏紧了手指。他想的是,没机会查验毒,这夜寻先吃正好试毒。 他眼睁睁见夜寻吃下无事,才松了一口气,恨不得上前补一句,“主子,可以用膳了。” 昭武帝不以为意,“今日倒叫……咳,真叫我尝着新鲜了。”险些脱口而出的自称在喉头转了个弯,“我有口福。” 时安夏笑吟吟解惑,“那确实有口福呢。我表哥是汇州人,我这可是专门为他做的。” 邱志言闻言起身,广袖垂落行了个标准的文士礼,“多谢表妹惦记。” 时安夏赶紧让他坐下,“都是自己人,表哥不用拘礼。” 昭武帝闻言朗笑,玄色袖口在金丝楠木案上拂过,“快坐下,我来好好品鉴这汇州风味。” 银箸轻挑,挟起一块颤巍巍的肘尖肉,那胶质在烛火下泛着光晕。蘸料时特意将肉块在青瓷碟边轻刮三下,去其浮油。 入口刹那,天子眉峰微扬,“妙极!这皮若凝脂,肉似云絮,竟比御……比我在京中尝过的还要酥嫩三分。不过酱料才是这道菜的魂啊。” 邱志言受宠若惊,闻言又要起身作揖,膝盖刚离席三寸,昭武帝的银箸已虚虚一点,“邱大人且住,用膳就用膳,你们文人这动不动就作揖的毛病要改改,一顿饭下来光行礼就饱了。” 夜寻忽然轻笑一声,却未言语,只将蘸料碟在指间转了个圈。 邱志言余光瞥见夜寻神色,赧然回座。 北茴正欲执壶斟酒,南雁却抢先一步接过酒壶,指尖在她手背上不着痕迹地一按。 南雁的意思很明显,不愿意让北茴在卓大人面前亲自侍候。 北茴明白南雁的苦心,也领她这份情。 她欲退走,被时安夏叫住,“北茴,你也入席。” 北茴大惊,“使不得。” 这里头除了有少主,可还有天子啊!这是要折她的寿吗? 时安夏笑道,“只怕往后你得习惯,很快你就是卓夫人了,多的是机会同桌用膳,如今先演练一番也可。” 北茴红了耳根,知夫人在给她做脸,但她却不能不分尊卑真的入席。 尤其南雁还在一旁替她斟酒布菜。她再三谢恩,坚持退了出去。目光与卓祺然轻轻一撞,更是颊上飞起两团红云。 时安夏并不勉强,因临时添了人,便吩咐厨房又陆续上了几道小菜。 可席间仍是那水晶肘子和陈皮老鸭汤最得青睐。 夜寻面前的酱料碟见了底,竟破天荒主动开口,“这酱料极好,劳烦再添些。” 昭武帝闻言,忙将自个儿的碟子往前一推,“我也要添。”说罢,还意味深长地瞥了夜寻一眼。 合着这人有嘴,能说话啊。 夜寻抬眸,也看着他。 二人视线一触即分,似有无形的锋芒在空气中轻轻一撞。席间众人恍若未觉,唯有那盏陈皮老鸭汤上的热气,被风吹得乱了几分。 邱志言问时安夏和卓祺然,“公主和卓大人还要添些吗?” 时安夏轻轻摇头。她素来晚膳节制,方才不过略蘸了两筷,唇齿间还留着酱料的余香。 卓祺然却也少有的胃口好,“有劳邱大人。想不到邱大人竟藏着这般手艺。” 第970章 皇家子嗣不可入歪门邪道 见众人不似客套,邱志言边起身边道,“其实汇州人比京城人更讲究吃一道。我这不算什么,只是曾看过厨房的婆子做,学着依葫芦画瓢。” “好个依葫芦画瓢。”昭武帝接着赞,“看似简单,实则这酱料里的用量分寸拿捏,差之毫厘便谬以千里。邱大人做什么都信手拈来,天生比旁人聪颖几分。” 得了天子夸奖,邱志言脸红耳热,心跳加速。 却听夜寻开口,“天生比旁人聪颖几分,也非状元。” 这话! 昭武帝找补,“他运气不好。但凡不跟时云起撞上,他就是一骑绝尘的状元。” 夜寻挑眉,“时云起是何人,有那么厉害吗?” 这是在质疑新皇当时钦点状元的能力。 卓祺然吓死了,鼻子冒汗。伴君如伴虎啊我的亲师父亲驸马喂,您就不能少说两句? 时安夏垂下头,敛着笑意,听夫君找皇上的茬。 原本夫君就对新皇整日纵容娇惯他儿子有意见,更对那日差点露馅耿耿于怀。 虽然儿子勉强圆回来了,可新皇明显在套儿子的话。夫君对此相当不满。 昭武帝回应,“夜寻先生不入京不知时云起的惊世才华。” 这是笑他粗野莽夫行在江湖,四海为家。 邱志言忙表立场,“输给表弟,我心服口服。” 额上全是汗。求求了,夜寻先生您省点力气多吃点,那么大的肘子堵不住你的嘴。 确实堵不住!夜寻目光微垂,“表弟?时云起?”他抬眸间,眼底似闪过一丝恍然,“原来这位状元才子,该是公主殿下的亲兄?” 不待时安夏回应,他又淡淡道,“公主好福气。”这话转了个弯,终究是毫无痕迹地落在了夸赞公主上。 还没完。夜寻眼尾微挑,又补了几句,“皇上也好眼光。能得这般忠臣良将辅佐,可见福泽深厚。想来吾皇定会愈加勤政,才能不负天赐良才。” 卓祺然闻言松了口气,连忙附和,“吾皇圣明,慧眼识珠。” 昭武帝被这突如其来的赞誉噎住,总觉得这话里藏着什么,却又一时半会回不过味儿来。 身后侍立的小树子倒是挺直了腰板,满脸写着“主子自然英明”的骄傲。 这场对话算不得针锋相对,只因素来寡言的夜寻今日破例多说了几句,便显得格外突兀。 席间烛火摇曳,在夜寻清癯苍老的侧脸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。 这不过是个性情乖张的老头子!江湖术士而已。昭武帝想。 可方才某个瞬间,他分明捕捉到夜寻与时安夏之间若有似无的默契。哪怕两人目光从未直接交汇,却透着难以言说的熟稔。 如同隔空对弈的棋手,每一步都心照不宣。这一定是他的错觉。昭武帝安心等着新酱料。 只一息功夫,邱志言便折返回来了。他身后跟着的婢女捧着托盘,为众人换了新碟。 席间一时无话。众人安静用膳,倒显出几分难得的闲适。 待撤席时,但见那水晶肘子只剩薄薄一层凝冻,老鸭汤里的陈皮早已化尽,就连几道家常小菜也都见了底。 时安夏笑道,“看来汇州菜很合大家胃口。” 在夜寻起身时,她忽然叫住他,“夜寻先生,我早前提议让一一拜师于您门下,不知您考虑得如何?” 这是要让夜寻过明路,可光明正大陪着孩子长大。 夜寻闻弦歌而知雅意,“可。两位小郡主一起吧。” 时安夏喜出望外,“那我就替孩子们谢谢夜寻先生了。” 昭武帝皱眉,“这么小的孩子,能跟着夜寻先生学什么?养蛊还是炼毒?” 这话已然说得极不客气。 夜寻忽然轻笑,未说话,先拂袖而去。 卓祺然忙作揖告辞,一脑门汗追了出去。娘呀,这就是个修罗现场,下次千万别遇上。 他忽然后知后觉想起件大事来。他他他他……这分明是欺君啊! 又感觉脑袋要保不住了!他可是有家有室的人! 他追得踉踉跄跄,说话结结巴巴,“师师师父!等等我!救命,救命啊!” 邱志言也告辞。 膳堂内,只余昭武帝和时安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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