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9章
。 他的斜侧面,便是江眠月。 江眠月专心誊抄,根本无瑕顾及周围,一脸认真,可她周围却不是如此。 祁云峥记得,那监生叫刘钦章,关过一日禁闭。 又过了一会儿,祁云峥发现,江眠月的右侧面,又有一位与她同一排的男监生,正在悄悄看她, 眼眸里带着些期盼,眼珠子里似乎都在闪闪发光。 那又是谁? 祁云峥冷冷扫视整个广业堂,喉结微微动了动。 “祭酒大人?” 祁云峥侧身一看,却是方监丞。 “您亲自过来巡视吗?”方监丞有些不好意思,“祭酒大人凡事亲力亲为,下官实在是十分愧疚,下官刚刚从别的堂巡视过来,广业堂一般是纪律最为严明的,监生们都很乖巧。” “广业堂课上纪律不明,有几人东张西望,你注意查看。”祁云峥声音微凉。 “啊?好的,祭酒大人。”方监丞一头冷汗,“下官一定注意。” 一堂课快要结束的时候,江眠月回过神来才发现,似乎有人一直在打量着自己,她微微一抬头,便看到自己右侧面有一人,眸光发亮,与她目光对上之后,那人等助教一走,便立刻起身来到了她的座位前。 “江监生。”那人开口便是十分客气,礼貌至极,顺便还跟她行了个礼。 江眠月颔首,“你是?” “李随,你忘啦。”那人生得非常瘦,襕衫穿在身上空空荡荡的,肩膀上也是瘦削得没什么肉,看起来十分可怜。 “有什么事吗,李监生?”江眠月十分客气,“有什么事你尽管说,就是不能耽误太久,我一会儿还要去会馔堂给大家拿饭。” “有一件小事,想请江监生帮忙。”李随舔了舔嘴唇,有些不好意思,“江监生,那个……祭酒大人手写的那份手稿,是还在你这里吗?” “是的。”江眠月心一动,“怎么?” “是这样,我对祁大人的书法,非常的仰慕,若是能……” 李随还未说完,江眠月便从随身的袋子里拿出了一张叠得十分整齐的题纸来。 “你想要?”江眠月问。 李随眼睛里几乎放出光来,如狼似虎般的盯着那张纸。 “送给你如何?”江眠月说完,便将手中的那张纸,缓缓地放在了李随的手心里。 “真,真的吗?”李随几乎要激动地疯了,“可以吗?这可是祭酒大人的手稿,你便这样送给我了?这,这怎么好意思!” 李随一面说着,却是一面飞快的将那张纸塞 进了自己的怀里。 江眠月倒是不甚在意,“你拿去便是。” 反正祁云峥说过,让她随意处置,她的题早已写完了,根本用不着那张题纸,如今放在自己身上也是浪费,不如送给需要它的人。 “江监生,斋长,日后你若是有什么要帮忙的,或者我出得上力的,直接喊我便是,刀山火海,义不容辞!”李随道。 “好啊。”江眠月朝他笑了笑,心中这题纸倒还不错,好歹赚了个人情,“我记下了。” 课业结束后,江眠月拿了饭菜,与兰钰他们一道吃饭。 兰钰见她心不在焉,不由得问道,“你怎么了?心情不好?” “嗯,九章算术,你们听得懂吗?”江眠月试探着问。 “听得懂啊。”兰钰点了点头。 “还好。”尹楚楚说,“我们昨日学的,我觉得很有趣。” “是的,还挺简单的。”吴为点头应声。 江眠月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,缓缓跌进了谷底,顺便被大石块撵得稀碎。 最可怕的事情,不是大家都觉得难,而是只有自己觉得难。 江眠月倒吸一口冷气,觉得面前这饭一点也不香了。 “怎么了?江监生,手还疼吗?”尹楚楚问。 “……嗯,疼。”江眠月捂着结痂的手,欲哭无泪。 吃完饭,江眠月和尹楚楚结伴去敬一亭,江眠月一路上魂不守舍,来到敬一亭门前的时候,尹楚楚才发现,江眠月的手上,居然还拿着……油纸包。 “哎呀,忘了。”江眠月懊悔不已,她满脑子都是九章算术,哪里有心思想着这东西,不知不觉便拎在手上拿到了这里。 江眠月便将那油纸包放在了门外,再进敬一亭的厢房。 袁付伟早已到了,正在与祭酒大人汇报今日的工作,她们到时,正好说完,起身先离开了。 另外,还有一位斋长,正是那位率性堂的顾惜之。 顾惜之坐在远处,面容柔和,一幅书生之气。江眠月看到他如此,便不由自主想到了今日吴为说的那些话。 “她不喜欢太强势的男人,喜欢温柔儒雅的……特别是,国子监的监生这样的。” 顾惜之那一身襕衫,几乎就是为他定制的,穿在身上可谓是书生意气,一股君子之风,话语间温和不说,还从不吝啬助人。 江眠月看他端坐在那处,一时间出了会儿神。 直到一个声音冷冷传来。 “广业堂斋长。” 江眠月猛地回过神来,赶紧上前,“学生在。” “今日情况如何?”祭酒大人冷声问。 “一切都好。”江眠月道,“广业堂诸位监生都守规矩,极为认真,课业也都完成了。” “不错。”祁云峥声音温和了些,“崇志堂呢?” 尹楚楚立刻认真答话。 江眠月缓缓松了口气,刚刚他一开口,还以为他要发难,好在目前看来,他的心情似乎还不错。 “顾惜之。”祁云峥忽然道,“背诵《春秋》卷十一。” 顾惜之一愣,即刻站起身来,细细思忖片刻后,张口便开始,字字清晰,句句不错。 江眠月头皮一麻,一旁的尹楚楚也浑身紧绷。 斋长每日还有这等考验? 顾惜之背了一会儿之后,祁云峥似乎还算满意,“可以了,你回去吧,好好歇着,今日之事,我自会处理。” 顾惜之听闻此言,松了一口气,感激道。“多谢祭酒大人!” 他转身便离开,屋里便剩下尹楚楚和江眠月。 “尹楚楚。”祁云峥缓缓道。 “学生在。”尹楚楚紧张地手抖。 “君子食无求饱,居无求安。”(1)祁云峥道。 尹楚楚发现这正是自己今日所学,立刻道,“敏于事而慎于言。” “好,回去吧。”祁云峥声音温和。 尹楚楚舒了口气,看了一眼江眠月。 江眠月心中升起一股非常不妙的预感。 不要九章算术不要九章算术不要九章算术…… 祁云峥幽幽看了她一眼。 “今有积五万五千二百二十五步。问为方几何。” “……”江眠月哽住了。! 第二十三章 五万五千二百二十五……江眠月手指头徒劳的动了动,心中止不住的一阵紧张。 她明白,这数字即便自己把脚指头加上,也根本无法靠着自己这贫瘠的脑子凭空算出来。 而祭酒大人似乎也没有立刻就让她心算出来的意思,只静静的等着,颇有几分气定神闲。 江眠月神经紧张,大脑发热,她记得今日助教才教了开方的法子,叫做“增乘开方法”,她记了满满一页的记录,却……并不理解为什么要那么去算。 是怎么算来着? 五万五千二百二十五,若是三百的乘方,便是九万,若是两百的乘方,便是四万,那么……开方的结果便是三百到两百之间的某个数字。 下一步呢?下一步才是关键,是要借乘商,然后……然后做什么来着? 商若是代入五万五千二百二十五,又是什么东西? 也不知过了多久,祁云峥静静看着自己面前的题纸,手指轻轻敲击在桌面上,发出“笃笃笃”有节奏的响声。 江眠月额头上冒出了冷汗。 等等,刚刚自己算到哪了? 二百……二百,二百多少? ……真的,真的算不出来!不如,猜一个吧。 “二百五。”江眠月硬着头皮说。 厢房内十分安静,祁云峥缓缓抬眸,静静地看了她一眼,然后复又低头,继续在案上书写着什么,并不对她给出的数字做出任何回应,也没有让她离开。 祁云峥的那个眼神,让江眠月觉得自己才是个二百五。 看来是猜错了。 不是二百五吗?也对,二百五算出来,最后的数字应当是零才是,不可能以五作为末尾数。 “二百五十五。”江眠月轻声说。 “再猜?”祁云峥缓缓抬头,似笑非笑地看着她。 “那……二百四十五。”江眠月小心翼翼试探。 “……”祁云峥“啪”地一声放下了手中的笔。 江眠月身子一颤,不由自主后退一步。 她低垂眉眼,不敢看祁云峥此时的眼神。 其实祁云峥放下笔的动作并不如何凶神恶 煞,连笔尖的墨汁都没有被甩出来一滴,明明动作轻柔,可江眠月就是害怕……与其说是害怕,不如说是心虚更加准确。 即便是第一日看到国子监祭酒是祁云峥,江眠月也没有今日这么心虚,因为那些问题,归根结底她心中是有底的,胸有成竹,便无惧风浪。 可是今天……她是真的不会。 她非但不会,还一点都不会。 那些增乘开方的步骤在她的脑子里就像天书一样,完全屏蔽了她的大脑,孤零零的躲在她无法理解的角落。 江眠月仿佛做错了事的孩子,双手自然垂在身前,垂着脑袋,手指尖搅来搅去。 祁云峥会怎么样?不会罚她背九章算术吧? 江眠月冷汗都快下来了。 她什么时候能回勤耘斋? “过来。”祁云峥看着她面色苍白又心虚的模样,语气放缓,“坐。”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,赶紧道,“祭酒大人,学生,学生回去一定努力,下次一定能答出来。” “坐。”祁云峥仿佛没有听到她说的话,只将最后这个字重复了一遍,并示意她坐在距离他最近的那个木椅上。 江眠月无法直接违抗他的指令,只得在他的面前缓缓坐下。 祁云峥桌上的瓷灯照得他面色柔和,眉目五官如山峦起伏,一半明亮,一半昏暗,有种安谧精致的惊艳感。 江眠月不敢看他的脸,双手放在膝盖上,静静等候“发落”。 祁云峥手一动,将面前一份如奏折一般的东西放到了一旁,重新抽出一份白纸,修长的手指撵着纸的边缘轻轻滑动,放至她的面前,并给她递上一支新的羊毫笔。 “算给我看。”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,勉力维持着面容上的平静,“祭酒大人事务繁忙,学生……不应在此打搅。” “不忙。”祁云峥眼眸温和的看着她,宛如亲切关照后进生的师者,尽职尽责,诲人不倦。 “二百四十五怎么算的,算给我看。”他补充道。 怎么算的?她也不知道啊。 江眠月恨不得天降洪水把这敬一亭淹了,或是这瓷灯着火把这桌面烧了,她便不用在此受这般痛苦的磨难。 可是这祁云峥,便跟是故意跟她作对似的,抓住她的死穴就是狠狠的扎,根本不准备轻易放过她。 即便是这样,她还得谢谢他的关照。 江眠月彻底放弃了挣扎,低下头,在他面前缓缓的在纸上画起来。 她将每个位数用算筹来表示,试图学着今日助教说的方法一步步开方。 厢房门外,秋风萧瑟,吹起落叶一片,四下无人,安然静谧,厢房内灯火暖意渐生。 瓷灯之下,少女微微蹙眉,耳测的细碎发丝在光线之下散发着柔光,莹润的耳垂便像是什么精美的玉石,光线一照,竟有一股淡淡的透明感。 她皱眉咬了咬唇,手指微动,写出一个离谱的错误。 祁云峥眉头一挑,手指点在她的面前,把她吓得一颤。 “这里,重算。” “……”江眠月深吸一口气,重新开始写。 祁云峥看着她苦瓜似的脸,面色平静得有些冷酷,仿佛即便是她哭晕在他的面前,题没算完,便不许走。 一步步往后,江眠月硬着头皮写,写错了祁云峥便指出来,让她重新再来一次,这样一次次的开始到结束,江眠月看到被自己写的满满当当四处是涂改痕迹的纸,最后在二百三十五这个数字上画了一个圈。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,仿佛从水中捞出来似的,整个脑子已经被榨干了。 “祭酒大人,答案是二百三十五。” 祁云峥眸光淡淡地看着她,缓缓道,“用了半个时辰。” 江眠月又低下了头。 “换个数字会吗?”祁云峥问。 “……可能会。”江眠月声音里没什么底气。 经过这半个时辰,她已经被九章算术打击的毫无自信,整个人便跟霜打的茄子似的,蔫儿了。 “两万一千六百零九。”祁云峥无情地报出了第二个数字,然后伸手抽出了第二张纸,覆盖在她写的密密麻麻的第一张纸上。 江眠月快哭了。 怎么,上辈子被折磨身心,这辈子被他折磨灵魂? 她是哪辈子欠了他几千万两吗? “不想做了?”祁云峥看到她眼中的抵触,“这便放弃了?” “做。”江眠月咬牙拿起笔,心中悲愤,“我做。” 她继续闷头算那数字,原以为还会跟之前那般困难,但是经历了刚刚一遍遍的尝试和算错之后,江眠月的脑子里对这增乘开方法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印象。 这次她虽然速度依旧不快,但是祁云峥只在中途点了她一次。 一炷香的时间,她猛地抬起头,“一百四十七!” 祁云峥淡淡笑了笑,“还做吗?” “做。”江眠月一不做二不休,挪了挪白纸,咬着唇等祁云峥报数。 “不做了。”祁云峥淡淡瞥了她一眼,“回去吧。” 江眠月睫毛颤了颤,心中居然……有些失落。 “你已经学会。”祁云峥随手将她写过的纸扔到了一边,扯过一旁的奏折,“不早了,早些休息。” 江眠月一时间居然不知道如何是好,正在踌躇着准备谢谢他的时候,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。 祁云峥眉头微微一皱,便听到门外传来司业大人的声音,“哟,这是谁在门口扔了个油纸包。” 江眠月一怔,猛地响起自己忘记扔掉的那个猪蹄——她不好拿着那油纸包进来,便先放在了门外,此时被人发现,顿时尴尬地无以复加。 司业大人敲了敲厢房门,“祭酒大人?” “进。”祁云峥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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